再会，青铃

在小说或电影中，每当将要发生重大事变时，总要推波助澜、营造声势，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全世界都在为这场事变各显神通。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重大事变的发生，往往在悄无声息中来临，将死亡一般的幽静打破，如暴风雨般席卷过去，然后又回归死亡一般的幽静。我和青铃的结识和分离，便是如此。

那是我乱糟糟的高中时光，现在看来，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成就，什么也没有收获。我本来是学理的，奈何自居颇高，对当时理科班的风气不甚满意，于是便转到了文科班。在那里，我认识了青铃。也是在那里，我完成了我感情生活的两次转换，书写了一个渣男的履历。先是和现女友不欢而散，后来网恋了一位，又因失去兴趣而草草收场，随后便是青铃。坦诚地说，这两次转换，做得都不漂亮。那时我还是个肤浅的毛头小子，并不懂得如何付出感情和接受别人的感情，对前两位女友的辜负，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个沉重负担。这是我的性格缺陷使然。后来的事情表明，青铃使我彻底转变了性格，可惜为此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很大程度上也导致我们的感情最终没有持续。这是我人生中一个更为沉重的负担。

事情要从2023年初说起，我和她因为一些巧合成为了同桌。此前，她坐在我后面一排，跟我没有说过话。虽然她是班花，但老实讲，我对她的最初印象并不好。她大大咧咧，跟男生没什么边界感，还喜欢跟几个女生大声讨论娱乐圈的一些所谓“秘闻”、所谓“才子佳人”之类。而且听说，她跟她之前的同桌经常吵架，气走三员大将，气得人家嚷嚷着换座位。最要命的是她追王俊凯追得死去活来，而我对宗教活动向来比较反感。所以当我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感觉我完了，我也要沦陷了。

我确实沦陷了。

“斗争”中产生的感情

刚开始一两天，彼此都比较客气。然而过了“新手保护期”，我就开始和她吵架。什么理由都有，一句话、一个动作，总归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天至少吵一次。那时候我跟好哥们吃饭，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哎，我和她又吵架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张口刚“哎”出来，哥们就接上：“你和她又吵架啦！”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她吵架，大概是因为我那时候爱争个名头——所谓“正名”，擅长没事找事。而她性格火辣，我曾怀疑过她是不是四川来的。这两个碰到一块可不得了。常言道“好男不跟女斗”，显然我不是好男，所以我当仁不让，唇枪舌剑，证明我造反有理。她当然也要澄清她的无罪，但是她说不过我。说不过就会哭，一哭就会梨花带雨，我就会心软，然后说些贴心话了事。有时候她哭了我还不心软，事态就会升级。等级低一点，可能吵一两节课；高一点，往往一吵就是一整天。上课不能说话，就传纸条，打文字战；下课火力全开打口水战。坦诚地说，她是最大的受害者。换了一般的女生，可能去办公室参我一本，或者跟我绝交。但是她没有，她还是太善良。

虽然吵架是我们同桌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但是这只占据一半时间，另一半时间，我们相处得还是很投机的。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她完全不跟我聊娱乐圈“秘闻”，反而是很多非常健康和深刻的、我感兴趣的话题，可以看出她见识很广。她跟我说，之前和那些女生聊“秘闻”，是因为她们只懂“秘闻”。噢，这正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佩服佩服。那时候我跟她一聊就是一天，上课聊，下课聊，回宿舍的路上聊。她跟我见过的所有女生都不一样，她的性格不扭捏，而是理性、大方、冷静，而且她对我还很包容，否则不可能一再吵架还一再跟我聊。

两个人，同性也好，异性也好，一直吵架没什么事，一直聊天也没什么事，但是时而大吵，时而大聊，矛盾的运动中，羁绊就会产生。做了一段时间的同桌，我感觉我对青铃的感情已经产生了变化。

在一次晚自习，我们又在吵架，而且吵得还比较凶。起因当然是很小的事，但是等级升得越来越高，逐渐扯到什么童年之类的话题上。当然，上课时间，是在纸条上吵的。我持有的幼稚的观点是：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大家的童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显然是错误的。她使出了必杀技，她问我：“你小时候有被人堵在墙角扔石子的经历吗？”我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场地震。我拿着她递过来的字迹颤抖的纸条，缓缓转头看向她，她的眼泪落下来了。我都说了些什么？后悔和自责开始将我淹没。我不知道她有这样辛酸的过去，表面开朗的她，其实是掩埋了内心痛苦的结果，而我何必将这些东西挖出来呢？我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然而正是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对她的感情迅速地进化。说是保护欲也好，忏悔欲也好，总归我的左手和她的右手在桌下十指相扣了。她没有抗拒，不过整个人一动不动，啜泣也停止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她有点凉的右手外没有别的感觉。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我才伈伈然察觉出来：当时她完全可以抽开我的手，瞪我一眼，骂我一句，然后下课去办公室参我一本，就此和我绝交。我这种做法好比阿Q跪吴妈。然而过了漫长的三十秒后，青铃缓缓松开我的手，拿起一张纸擦了擦眼泪，什么也没说。我仍然愣在那里，傻傻地盯着黑板上的公式。而她突然拍拍我的肩，笑着说：“没事的，好好听课吧。”稍后，她传来一张纸条：“傻瓜，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以后好好保护我就行啦！”

苦涩，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我内心的感觉。我甚至没意识到这张纸条这句话所代表的轰炸性的含义。

我没听进去课。下课后，我一个人木然下楼、走向宿舍，她跟在我旁边，不断地安慰我，说没事的，别自责。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现在想起来，她安慰我干什么？我安慰她还差不多！唉，渣男的履历上又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回到宿舍，我度过了一个挣扎而漫长的晚上。明天我该怎样面对她？她会记恨于我吗？

第二天，我怀着满心的忐忑来到教室，我甚至想到她今天可能不会来上课。然而我刚刚坐定，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所以昨天的牵手，算是表白吗？”

傻瓜，当然咯。

是梦还是醒？

所以我就以这种十分抽象的方式成了青铃的男友。昨天还在自己身边嘻嘻哈哈、骂骂咧咧的同桌，今天就成了牵着手和自己在校园里乱逛的女友，这种感觉说是梦幻也不为过。从那时开始，我和她的相处除了吵架的苦、聊天的乐之外，可以新增一种恋爱的甜了。不过由于她的性格原因，这种甜也是辣出来的。

她说，25岁前，我是她的唯一恋爱对象。

坦诚地说，我和青铃搞对象，是比较自惭形秽的。她一来形象气质佳，能歌善舞；二来性格好，跟谁都玩得来；三来有文化，腹有诗书气自华；四来讲独立，遇事有主见，不依赖别人；其他的优点更是“琳琅满目”了。而我论形象，理科班出来的；论性格，刚愎自用，没素质；论文化，大字不识几个；论独立更免谈。就我所知，单是在我身边，喜欢她的就不下十个。她完全可以选择一位比我强得多得多的男生，但是她委身于我，这让我感到惶恐。

然而一开始我对自己认识不清，得到她的时候，我十分自负，性格缺点充分地暴露出来。我占有欲太强，而且还自卑，她的行为稍微表露出一点影响我地位的意思，我就和她闹。我不仅闹，我还振振有词，显得自己很有道理。所以恋爱前每天一吵，恋爱后照样每天一吵，而且这时的吵更伤人，因为这是打着爱的旗号而进行的伤害。我也是够缺德，吵凶了什么话都骂得出来，什么场合都骂得出来。

我们闹得最凶的一次，我在班里公然对她破口大骂。那时虽然是下课，大家都在聊天，教室也比较嘈杂，但免不了有人在旁边侧耳倾听。我坐在座位上，她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像希特勒一样发表了我的“慷慨激昂”的演讲，抒发了我对她的种种不满。她就站在我面前，低着头。教室里骂完还不够，回宿舍的路上，我又骂了她一路。她照常低着头边抹眼泪边走路。等她回去之后，我才察觉到自己好像是有点不仁不义，于是托一位女同学捎了一条士力架给她，以表我的歉意。

显然，这件事给她带来的伤害，不是一条士力架能勾销的。

此事之后，我们的关系迅速下降到冰点。这个时候，我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禽兽不如。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的过错，只好公开发表了一条道歉声明，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向一个人道歉。现在想来，同样的事发生在100个女生身上，恐怕99个会选择立刻分手，并且还要将我批倒批臭；然而青铃是与众不同那一个。她和我谈了一次，准确地说是教育了我一次。最后的结果是，我和她的关系还能够维持下去。她说我需要改变自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自以为是，并且她会看我的表现。

于是我开始为了她修身养性。

吾日三省吾身

《庄子》和《道德经》，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大闹后常看的书，是我修身养性的教材。不得不说，这两本书对修身养性的效果十分显著，使我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可笑，犹如跳梁小丑一般。我学着让自己的胸怀变宽、待人和善、包容体谅。我对待青铃的方式也有了转变——至少从这时起到我们分手的一年里，我们应该只起过一两次小矛盾。

一位在人生方面颇有见解的朋友曾说：人若要成长，首先应该变得谦卑。经我实践证明，此言不虚。越是沉下心来反思自己，越能够发现自己的缺陷，从而能够作出改变。我对青铃的过去种种，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男友应有的表现。答应好的保护她，却反复让她受伤，反复利用她的包容。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把事情闹大，反映出我心胸的极端狭窄。呜呼，惭愧惭愧！像我这样龌龊的人，居然还能获得青铃这般优秀的女友，还能在这世界上活得人模狗样，我有时候觉得上天是不太公平的。

现在看来，我作出修身养性决定的意义，可能不仅限于维持和青铃的关系。这是一项对我人生发展极为重要的决定，因为这重塑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对他人的认识和对人际关系的认识。假设没有这个决定，我恐怕无法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也不可能真正学会人与人相处的真谛。是青铃促使我进行了这一项深刻的工作，这是青铃成为我人生历程中一个里程碑性、标志性人物的根本理由。不论我们关系怎样，她在我人生中的这一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大约一个月后，我的生日到了。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中，原本是有初吻这一项。可惜生日前几天，我没忍住，预支了一下。生日当天我收到一份十分精致的礼物，从包装袋到内容物，每一件都是她精心挑选，无不蕴含无限爱意。

还有一份最重要的礼物：她说她已经放下过去。

当我得知这一点，那种感觉犹如获得了全世界。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个生日。

高中的最后岁月

自那以后，我和青铃和睦愉快地相处了几个月。那是我们关系中最平静的几个月。上课看老庄，下课谈对象，那时候我真感觉“飘飘然若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虽然我和青铃的关系节节高升，然而高考越来越近了。恰好高考前几个月，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需要用一本书的篇幅来介绍的狗血剧情，最终的结果是，我不准备在这所学校里待下去了。于是我在家中度过了我高中生活的最后时光。我拂衣而去，留下青铃在学校独自抑郁，我没有陪伴她。“同甘共苦”这一点，我是没有做到的。但回溯到当时那个无助、痛苦的我，我仍然会作出离开学校的决定。我想，这大概是我对于青铃的最后一个错处。

在家的那些日子，除了复习高考，我就是想她。在学校没有手机，她又住宿，只能等周末才能在QQ上一吐相思之情为快。我很担心她在学校的情况，所以经常托那些敢于打破规则（带手机）的同学刺探情报。据当时报，她虽然想我想得昏天黑地，但总体情况都还算可以。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我一离开学校，那些狗血剧情的矛头就转移到她头上。所以她承受的压力一点不比我的少。

那段时间，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说实话，什么分数、大学之类，只能给人造成压力，不能让人放平心态。但是一想到高考结束后的有史以来最狂欢的暑假，我和青铃有史以来最狂欢地度过，任何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我就感到我所争取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落井下石

高考结束了，我和她都考取了一个还算满意的成绩，长达近三个月的暑假也开始了。

我幻想过很多事情，包括和她的旅游、每天见面、压马路、看电影、喝奶茶……如是种种。反正这个暑假时间很多，我们想怎么腻就怎么腻。我以为我和青铃的真正的“青春恋爱物语”才刚刚开始。于是我开始兴致勃勃地约她出去，然而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一盆冷水，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的邀请。整整三个月，我和她只见了一回面，还是在学校组织的奖学金颁发仪式上。我们没有一次私下见面，唯有QQ上甜言蜜语的聊天。多亏了这种聊天，让我如温水煮青蛙般淡忘了吃三个月闭门羹的痛苦。

至今，我和她没有压过一次马路。

大学开学后，我和她分居异地。她开始忙于军训和排练舞蹈，朋友圈里全都是她的演出，大有一种众星捧月之感。据说，她当了舞蹈教练，管着四十来号人，地位很高，风光无限。她在那边大概过得很好吧，不管怎么说，比那乱糟糟的高中要好得多。她和我的联系更少了，并且，她不仅不主动联系我，甚至开始对我的嘘寒问暖感到厌烦，说我总是在她忙的时候打扰她。为此，我们还产生了一次矛盾。她说我相较于以前没有任何改变，说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些罪名加在我的头上，我愣住了。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但这些罪名在很大程度上是莫须有的。并且，我完全不知道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一个如此巨大的转变，我似乎一夜之间从她的对象成为了她的累赘和负担。

我19岁生日当天，她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而我看到了她在她闺蜜帖子下的回复。

我继续反思自己，可能是一些事情我的确没有做好。我仍然在试图挽回。我写了一封八页的信，我这辈子还没写过这么长的信，然后用挂号信寄给她。信中包含了我的所有检讨和乞求。但是她却以为那是电诈，直到分手的第二天，她才去取来那封信看过，据我所知，看完后她“没什么感觉”。

在连续两个星期没有对我的信息作出任何回复之后，我最终决定还是由我来当这个恶人。我说：“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但我感觉我应该是要失恋了。”她说：“感觉对了，但我不知道咋说。”她说她放不下过去我对她的伤害，说我“死性不改”，我的种种表现，让她“失望透顶”。可是大学以来我和她甚至没有几次真正的交流，唯一一次长一点的聊天还是那次矛盾。万般不舍中，我发表了我最后的离别感言。对此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的关系就此为止吧。”她没有说太多，好像只是在宣布一个决定，或者说解了一个简单方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她说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我本想借此机会重新建立与她的感情，可惜她对朋友的定义是“我不打扰你，你也别来打扰我”。在经历长达两个星期的失眠和惶惶不可终日后，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我的看法。然而她极不耐烦，语气高高在上，说我讲的都是“没用的东西”，不能帮她“编舞”或者“排队形”，对我满口辱骂，甚至问候家人，让我别再烦她。她同时挑明，之所以不删我的好友，只是为了留给我一点体面，随后她便删除了我的好友。态度之恶劣，令人咋舌，完全不像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温婉、理性的青铃，反而竟很有些无赖味道。看得出来，她想就此彻底断绝与我的联系。

当我还沉浸在失恋的巨大断裂感中时，她的各大社交平台洋溢着喜悦和希望，不妨说是一种庆祝也好、嘲讽也好，我对此心生无限酸楚。

就这样，我像一片树叶，被她吹离她的视线。

至今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我的修身养性真的失败了吗？我真的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年前那个自负的混蛋吗？或许，早在那次大闹后，她就该说出分手了，只是一直在忍耐。或许正像我说的那样：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或许大学开阔了她的眼界，她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将宝贵的青春交付给一个几千公里之外的只会嘘寒问暖的渣男，这不符合她对自己地位的认识；而凭借姣好的外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一众风流倜傥的追求者投怀送抱。也或许，她只是在抛弃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仇人——不管他最后作出了怎样的改变。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我都对青铃有愧。她本来可以像所有普通同学那样，踏踏实实地读完高中，考取大学，然而我把它搞砸了。因为她跟我谈了恋爱，她被卷入一场又一场风波，受到大量本不应由她承担的非议，在极度抑郁的状态下度过了高中的最后时光。我把它搞砸了。这将对她的人生产生何其重大的影响？我不敢想……这将是我对她永远无法偿还的亏欠——正如我对前两任女友的亏欠那样。

分手几天后，我听到小道消息：在我们分手前几周，有一个很帅的男生向她的班长打听她有没有对象。班长的回复是有，遂作罢；然而她却很不甘心，因为那个男生实在是太帅了。如今，她甚至想过主动去向那个男生“投名状”，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对象了。

原来，我为她改变的一切、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不及她与一张精致皮囊的一面之缘。

然而讽刺之处在于，与此相同的剧本，我也曾是主角。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