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开学那天,我和一众新同学坐在教室里,看着从前门走进来的一位个头不高、年龄不小、气度不凡的老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李伯伯”、“李教授”、“全三中最没素质的老师”,也不知道他和我之间将发生的诸多值得玩味的经历,更不知道今天我会如此虔诚地追忆和他相处的一切。然而有些事情无法预知,因此直到我和那座学校挥手作别,我才恍然察觉:
那是我整个高中最敞亮的岁月。
初次见到李老师,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颇具个性的说话口音和嗓音。他说话比较摇滚——对,就是摇滚,rock and roll的那个摇滚——这是我现在才想出来的,当时我没有很好的形容,只说他是“烟嗓”、“口音重”之类。李老师开学第一课也承认了,他说他的普通话不好。当时同学们私下都喜欢学他讲话,因为他讲话非常有“韵味”,从中又爆出过不少的梗。比如我最钟情那句“你再不要nè”,说的时候一定要用烟嗓,要不着调。“nè”就是“那”,可以指代一切东西,这是一个伟大发明。假如你想让一个人不要做一件事,或者不要有某种情绪,不管他要做什么或者有何种情绪,你都可以说“你再不要nè”,具有高度概括性。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我看毛主席说得很对嘛!
李老师就用这种说话方式教让我很头疼又很喜爱的一门科目——数学。老实说,高中三年我并没有好好学习,数学也一样。那时候我的作业写得并不好,有时候甚至不交。而李老师又好像特别关照我似的,不管我交没交、写得好不好,他总要对我“指点一二”。每天上数学课前,我都要胆战心惊地坐在教室里,把课本摆得整整齐齐,心里预演着可以预见的风暴。上课铃响了,李老师迈着八字步走进教室,手里拿着该死的《导与练》,眉头紧皱。这时候我就要开始考虑我稍后的狡辩辞。李老师随即干净利落地大喝一声:
“付宇轩!”
我就要直挺挺地坐起来,眼神恳切地望着他,像朝鲜人见了金将军一样。
“你的昨夜(作业)写了没有啊?”他的眼镜框闪着寒光,语调流露出一百个不信任。
“写了!”我急忙点头答道。然后我低头望一眼桌上一丝不苟摆好的《导与练》,“昨夜”写是写了,可惜不是昨夜写的,是上节课刚抄的。我的这个行为多少是有点“nè”的。
“来!同桌检查一下!”李老师像陆军元帅一样大手一挥,仿佛胜券在握,嗓音里的重金属浓度严重超标。
我的大才女年级第一同桌便拿过我的《导与练》,翻开浏览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我抄得凌乱草率,但是她今天可能故意眼神不大好,跟李老师汇报道:“他写了!”
“噢——写了!”此言显然带有讽刺意味——反正还有下次,你小子等着。我在纸条上写下一篇长达十个字的感谢信,递给我的同桌,感激她包庇之恩。现在想来,大才女应该是高中期间少数对我始终不错的同学,可惜我的感谢纸短情也短。
过了这一关,这节课我又可以摸鱼了,而李老师才开始沉浸在他的数学世界中。他的讲课内容充实,数学逻辑清晰精要,与同学们互动频繁高效,将数学真正在小小的课堂上变活。那些志在考985、211的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深受启发,他们潇洒飘逸的笔记写满了青春的狂放,面红耳赤的争论道尽了学识的深邃。而我和他们不同,我只能在热烈氛围的边角落寞地感时伤怀,为我乱糟糟的高中生活打上一个又一个缺乏底气的QED。
在课堂上抓不住我,在别的地方李老师总有他的办法。学校每周安排一次数学周测,专门用来提高学生的数学成绩。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昨夜”抄得再好,周测做不出来,不就原形毕露了嘛!这我可比较慌,只好痛定思痛,认真复习一周。上了周测考场,一通胡诌。本想着这次又得挨一番“指点”,没想到撞了狗屎运,考到了全班第二十名。这下你老李没话说了吧!于是上课铃响了,我翘着二郎腿,可谓扬眉吐气。李老师走进来,手里拿着周测卷,大喝一声:
“付宇轩!”
我吓得赶紧把腿放平,又对金将军行起注目礼来。
“你到底学着没呀?考逑上那么两分!”他的眼镜框闪着寒光,语调流露出一百个不信任。
我傻眼了——全班第二十,你还要我怎样?然而这次李伯伯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像最终BOSS那样迈着八字步接近我,站在我身后。我吓得大气不敢出,随后不出所料,李伯伯厚实的大掌便慈祥地拍打在我的后脖颈上,一拍一顿地说道:
“就这么两个题!还做不对!丢死人了!……”
清脆的掌声回荡在教室中,犹如摇滚乐的鼓点;看不出来李老师原来颇具菲尔·柯林斯风骨。一曲终了,李老师意犹未尽地迈回讲台,留下我的后脖颈不太慈祥地隐隐作痛。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为啥呢?全班五十多个人,我考二十名很过分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觉得李老师一定对我有意见,我甚至觉得自己将来绝对是个不凡人物,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时高斯和洛必达登上了讲台,而我依然在热烈氛围的边角落寞地感时伤怀,今天还因为此事格外感伤。大才女传来一张长达三个字的慰问信:“没事吧?”她的纸虽短,但这份恰如其分的关切之情余味悠长,让我知道原来这些考985、211的同学中间也有不拿我当笑话看的,真是可喜可贺啊!
就这样过了一节课。下课后,“菲尔·柯林斯”叫我去办公室见他。我以为他鼓打得不尽兴,要给我加一场encore。然而进了办公室,他抽着烟,又无奈又关爱地笑着告诉我,爸爸很关心我的学习,所以他才对我要求严,希望我争气一点。我看着他,随后低下了头。这就是我在家中扮演的角色呀,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所谓“聪明孩子”,总会有人来督促我演好这个附加给我的完美剧本,还说什么呢?只是感到什么“郁邑”呀,“侘傺”呀,“穷困”呀都消失了;而对于李老师及他的数学课,却增加了几分惭愧。
虽然有我这样不省心的学生,充当班里的不稳定因素,但李老师作为班主任,治班相当有一手。绥靖主义的班主任,对班里的什么事情都不过问,管理缺乏底气,不敢出手约束学生。极权主义的班主任,对班里的什么事情都要插一嘴,从来不考虑学生意见,喜欢小事化大。而李老师则摒弃了这两种主义的弊端,绵里藏针,把一个咋咋呼呼的理科班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莫不从服。因为李老师说话比较接地气和实际,又很有幽默感,从而使风气比较务实;不像一些学者摆架子,张口闭口大道理,一朝曝出丑闻就令人忍俊不禁,反而不能使人信服。
不过可惜之处在于,后来我离开了李老师的麾下,转到了文科班。起因是我觉得理科班学习压力太大,不太适合我这种纨绔子弟;而文科班看起来风花雪月,仿佛离那些激烈的竞争很远。然而文科班的同学和老师一点也不摇滚,再加上那时候我乱弹琴,我就在全校变成了过街老鼠。还是在儒雅氛围的边角落寞地感时伤怀,还是每天写着缺乏底气的QED,甚至还要承受人们的非议……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宇轩转班,每天写抑郁日记。当我步过隔壁李老师的班,我的青春故地,再度听到李老师的“烟嗓”,再度听到那些从前令我头疼的数学概念,再度想起他对我的“指点”,我只好偷偷地用余光瞟一眼讲台上潇洒的他,然后在落满灰尘的心底留下一个无奈的省略号。固然李老师的大掌总是慈祥地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固然我需要仰赖大才女帮我混过一次又一次突击检查,固然高斯和洛必达的学问跟我扯不上什么关系,固然理科班一些同学咋咋呼呼、吵吵闹闹,但是和文科班小人的算计、伪君子的嘴脸、学者的反动相比,活在那些看不懂的公式中是多么幸福呀!活在那种有问题哪怕用打骂和脏话解决,也不用尔虞我诈解决的环境中是多么痛快呀!只是若干年后我可能会面对自己并不那么闪亮的学历证书而悔恨,但是我至少不会因为高中的生活而遗憾。
每个人都需要学习历史,为了认识自己,又需要学习自己的历史。而在我的高中史中,写着李老师和他所教的数学的那一章行笔草率,使我不忍卒读。我高中的历史写得一点也不好,我的高中历史学得也不怎么样。李老师会对我失望的,历史老师也会鄙视我的。难道逃避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吗?我多么想问问当年那个写下转班申请的自己!
就这样在夹缝中度过了高中的最后岁月,在运气使然的情况下,我最终在高考中考取了一个还不差的大学。我至今也不知道李老师怎么想,或许他认为我可以做得更好,或许他还觉得“付宇轩,不学嘛”,不管他怎么想,我都高兴有一位老师能真正地关注我的学习,而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高考结束后,学校为了奖励本次高考成绩突出的师生,举办了一次奖学金颁发仪式。我作为领奖学生中的一个,拿着受之有愧的奖学金,站在领奖台的后一排,前一排站着领奖的教师。定睛一看,我愣住了:前面穿着标志性蓝色衬衫、黑色西裤的个头不高的背影,正是李老师。他大概没有发现我在他身后吧,他或许甚至没有想过我有资格站在这个台上。我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我甚至不怕他在这个台上像两年前那样给我来一场drum solo。然而有些事情可能是命运的安排,这时他突然无意地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我。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随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我便挺起胸膛,献给他我三年中最骄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