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赵彬老师

在我印象中，物理老师总是不拘小节，或穿着褴褛的衣衫，或扯着低沉的烟嗓，似乎将自己的一切精力投入到对世界本源的探寻之中去了。然而赵彬老师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我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穿着整洁的西服，脚下生风，挺拔的身姿迈过讲台。只是一头稀疏的白发，使人不禁想到他所经历的风霜。我脑中浮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科学先驱们的样貌，赵老师的气质与他们何其相像！

他开始讲起他的课来。他的声音并不大，普通话很标准，讲得娓娓道来。他从古代讲到了近代，从伽利略讲到了爱因斯坦……在他柔和而流畅的语调中，我的心弦与他共振了，我几乎感到自己已经浸泡在物理学浩翰的江海之中。那节课，全班没有一个人说闲话，我们仰着头，静静地望着讲台上的他。是啊，那时候我对高中还抱着满心的美好幻想，还以为这种学术殿堂的氛围是每个科目都有的。在赵老师如清风拂面般的课堂上，我陶醉了。

韩愈曾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在这所高中，想要找到一位“传道”的老师，诚可谓难矣。而赵老师当之无愧，成为我心目中“传道”最佳的老师。那次他上课时，偶发雅兴，指着头顶上的日立投影仪笑道：“看见了吗？ひたち¹，日本造的。但是我们上课就得用这个东西，因为我们国家造的不如人家的。我们国家在这方面呀，离人家还差得很远呢。所以同学们，你们将来学成，就要为我们的祖国作贡献呢，我们要迎头赶上。”还有一次，他问我们课本上的“顿牟掇芥²”四个字怎么念，那只是从《论衡》里摘出来的有关摩擦起电的一句话，藏在课本不起眼的行间。我们这些做题家觉得课本都是没用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关注到，更没有一个人会读。可他却教给我们正确的发音。当时有同学讥笑道：“教这个干什么，考试又不考！”可这是我们的文化呀！我们是中国人，学习一点我们自己的文化，难道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吗？赵老师曾说：“大概在唐、宋之前，我们国家的文明是很发达的，就像今天的美国一样。其后就堕落了，一直到今天还在追赶。所以你们要加把劲。”在我青春横冲直撞的心中，在我听到的势利者们对自己的家乡和祖国一遍又一遍的痛骂中，在某些唯利是图的为人师表者对自己“东部人口迁移论”的翻来覆去的宣传中，这种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感，始终那么深沉，紧压在我的心底。赵老师所教给我的爱国，就像他所教的科目那样，充满理性与勇气的光辉。

一次上课前，有一位同学在班里大骂一句脏话，不巧这时候赵老师刚好走进教室。我心想：“完了，他得挨骂了。”然而赵老师面带微笑，在讲台上站定，依然用他惯常的娓娓道来的语气说了一番我毕生难忘的话——他并没有骂那位同学，而是告诉我们家教对人的影响，告诫我们注重读书修身，“让古圣先贤来教给你做人的道理”。最后他笑着说：“今天听到这个话，我感觉我还是得说两句，不说吧我得对你负责，说了吧你可能也不爱听。这就是我给同学们进行的这个德育。”我不知道那位同学听了这番德育后作何感想，但我听后感到万分惭愧。我不正是那种“其志嘐嘐然”的人吗？也不读书，也不修身，每天攻击这个批判那个。我将赵老师这番数百字的话凭记忆记在本子上，后来每每重温，都感到发人深省，警钟长鸣。我才知道：真正的教育，不是比谁嗓门有多大，管理有多严，而是看它是否深刻到足以触动一个人的内心。用最温柔的语言，说出最深刻的道理，没有任何冒犯、诋毁与管束，这是赵老师让我见识到的教育。

在高一元旦联欢会上，我们有幸听到了赵老师的吉他弹唱。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赵老师作为一位物理老师还有这一手。后来又听说他还会吹长笛、画画，书法也好。古人云“君子六艺”有礼、乐、射、御、书、数，在现代社会，射与御已不太现实，除此之外，赵老师的确算得上不折不扣的君子了。

这样的赵老师并非出身于什么门第，他曾自述出身说：“牛顿的出身今天看来是农民，我也是农民出身。农民没什么丢人的，别看不起农民，很多伟大的人物都是农民出身。”后来他又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本来学的是数学，但参加工作的时候把我安排成物理老师。人的选择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由不得你自己。”许多人都以自己的出身为羞，穷其一生掩埋出身带给自己的痕迹。如果人们都能像赵老师这般豁达，恐怕出身也不过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面对这样的赵老师，我却不禁感到羞耻，因为我并没有好好学习物理。我总是心不在焉地混过物理课，一次又一次利用赵老师的宽容。我渐渐地开始看不懂他写下的公式，做不出他布置的题目。一次考试，我只考了50多分。他给我我的试卷，语重心长地说：“要加把劲呢！”对一场失败的释然，是对一个失败者最大的感动。可是我终究没能学好物理。高一结束后，在多种因素影响下，我最终选择放弃了幼年以来所迷恋的物理学，转去学文。现在想来，这些大概是我对于赵老师最大的错处。

高二结束后，赵老师正式结束了他的教师生涯，迎来了退休生活。那时我已在文科班饱尝皓首穷经的滋味，日渐地厌烦这种迂阔的学习生活和乌烟瘴气的环境，我也没有再见过赵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愣了很久。我看着课间嘈杂的教室里空荡荡的讲台，眼前再度浮现了赵老师挺拔的身姿和黑板上他写下的难懂的公式，耳边再度传来了赵老师柔和的语调和幽默的玩笑，脑中再度生发了物理课上条件反射出的百无聊赖。然而我知道，下一秒走进教室的那个人，绝不会再用深邃的知识来征服我活跃的大脑，也绝不会再用深刻的道理来抚慰我颤抖的内心。于是此刻：

嘴唇颤抖，眸子含笑，
可是充满责备地
图像从深深的心之黑夜升起了——
温柔的星星闪耀在我的天国之门了。
它胜利地闪耀——而嘴唇
却紧闭了——而泪水却汹涌了。

——尼采《回忆》

1. 日本电器公司“日立”的日语。 ↩︎
2. 正确念法为“dùnmóuduōgaì”，语出东汉王充《论衡·乱龙》，人教版物理课本在摩擦起电一节有引用。 ↩︎